
复旦校友匿名捐1亿,原来读哲学出来也有不穷的

题图由豆包生成,提示词:金币,书
我所见的最极端的两种情况:哲学是万能的,什么都可以分析一番;以及哲学是无能的,它不能生产面包。这两种观点本质上没什么区别。
撰文丨陈涛
有了钱,就可以搞哲学了。或者说,还能搞好哲学吗?以及搞好哲学,又能如何?
最近,复旦大学一位匿名校友为复旦谢希德-俞吾金哲学发展基金(第二期)捐赠1亿元,用于支持哲学学科的发展。复旦今年有不少捐赠,为祝贺其120周年校庆。
我不是复旦的。作为一名跑过外卖,穷到上热搜的哲学专业毕业生、前媒体人,我至今还维系着犬儒式的生活样貌。现在当了老师,算穷得较为稳定,我也没那么焦虑了。
夏天一来,大地被烧得滚烫,空气都是热乎的,对于食物我毫无胃口。在主动挨饿的傍晚,我像极了一个NPC(非玩家角色),固定刷新在图书馆三楼的某个位置上。
按照互联网大佬的说法:要保持饥饿感,才能追求进步。这话大概改编自尼采的超人哲学。
对于挨饿、钱以及哲学,我所涉不多,但也攒了一些心得。
01
先讲一个故事。
远古时期,龙生九子,有好有坏。龙如果出现在大地上空,在东方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祥瑞,也有那种特别坏的,尤其是西方的龙大都长着翅膀,能喷火,会吃人。
为了保护大地上的百姓,一个少年游历了多地,也曾抵达过西境。他主要跟能人异士切磋技艺,尤其练得一身可以斩龙的剑术,俗称:屠龙术。
直到今天,那位少年已蜕变成一种千年神棍,但还没有等来龙之降临。他的大招装配了这么多年,根本就没施展过。因此,“屠龙术”用来形容:一种没有用的知识或技能。
而哲学,恰恰被认为是一种典型的屠龙术。
在人类文明史上,哲学或者一些思想推动过技术变革、生产劳动、社会结构等。人是观念性的动物。一些善用观念力量的人,懂得如何输出自己的观念,让大众相信一些画饼,最终造成现实社会变成极权的组织形态。
既谈得上成就,亦谈得上伤害,这本身就是一体两面。诚如这些年流传甚广的勒庞《乌合之众》里举例法国大革命时的那些领导者都是擅长磨嘴皮子的。他们不用自证其用,而是让下边的人推动其用。
▲电影《悲惨世界》剧照(图/视频截图)
也就是说,对有些人来说,思想的力量有显著的现实效用,屡试不爽;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被利用。我们大部分人或属于后者,注定被笼统地归为历史阶段的某个分母里。
像是被某股神秘的屠龙力量所感召,我刚毕业的那几年在媒体做记者,也总是想着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点。媒体拥有着“第四权”,这非常隐喻。
02
其实现代人很难吃不饱了,只是会吃得差,并且高糖。
我在很多个夏天,因为食欲不振,只得喝冰可乐,这造成了我的牙齿不好。大概七八年前,我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时,每天中午那个叫小宝的年轻同事都会和我一起点外卖,套餐里往往有两罐冰可乐。我怀疑小宝现在的牙也不太好。
他拖着那具刚从南开大学毕业的就像要垮掉的发胖身体,移到我的工位边,然后对我说:“涛哥吃什么,一起点呀。”才上半天班,他就被狼性文化和产品落地页的AB测数据折磨得胖而无力了。
“卤肉饭加可乐。”我往往会说。
那3块钱的甜是很难抵挡的诱惑,如今想起来,那就是我们坏牙的起征点。我们简直就是一茬目光短视,只懂得享受当下的韭菜。用极少的钱就能买到快乐,这大概是我们廉价的生活哲学。
按照现在的话说,“被资本做局了”,我和小宝拼单,省下的钱刚好能各干一瓶可乐。我们的生存与生活,都被搞得天衣无缝。
图/图虫创意
胖且穷是较为普遍的情况,这是很多网友至今都搞不懂的一个矛盾体。事实上,只要真的挨饿到一定地步了,就会枯瘦如柴。或者富到了一定程度了也可以瘦,健康还健身,有钱且有闲是富豪们的标配。
比如,我们当时的老板就很瘦,他和联合创始人应该是全公司里最瘦的。他甚至没有自己的单间办公室,而是同坐在我们大厅里。他瘦得,怎么说呢,我都担心他有些营养不良了,互联网创业大佬就是这么拼。
而当我和同事下楼抽烟时,他们往往会说:看,那台法拉利就是老板的。低矮的车体似乎只装得下瘦子。我现在已经忘记了那台“野马”的颜色,但它一定没有黑得发亮的可乐光泽。
03
对于饥馑的文学记忆,我主要想起了虹影《饥饿的女儿》,以及乔治奥威尔《巴黎伦敦落魄记》里的桥段。两本都是自传体小说,讲的是他们早年饿得要命的经历,令人印象深刻,不论身体上,连精神都被食物所宰制。
吃饱饭,准确地说是摄足碳水,对于乡下人来说是天大的事,我母亲至今保持着每天必吃三顿的传统习惯。所以我回家时,往往起来吃了早饭,然后再次倒头睡去。睡觉的流程往往被真理性打断。
我最初对于饥饿的记忆也是来自二手经验。我在乡镇上读初中时,上世纪90年代末,我哥在成都市区打工。他有意无意地透露出:忙活时没有时间吃饭、不想吃饭,来回换工作时又没钱吃饭。他在小餐馆里打工,还是个厨子。
图/视频截图
厨子还缺吃的?与刻板印象里的肿胖厨子不同,我哥一直比较清瘦,和我爸差不多。
我爸坐在老家堂屋的餐桌旁,思绪万千,脑子里多半浮现出各种悲惨场景。然后,他罕有地哭了。他永远也想不通,家里每天三顿不缺,自己的儿子在外面打工,怎么会吃不上饭呢?他哭的场面,也一直烙在家里活人的回忆里。
而在我爸曾经的记忆里,显然还有更悲壮的生死场面。他出生在民国年间的地主家庭,他见过他母亲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奶奶,给村里的穷人送去米饭,后者几乎就要饿死了。但是好心的奶奶,在1949年后,是真的饿死了。
我在历史课本上看到过,叫三年自然灾害。她就是其中的数字之一。
经过三代人以上的努力,我们家终于还是过上了贫穷的日子。整个年代的物质都极其匮乏。据说,我年轻的奶奶下葬时用的是一床竹席裹着当棺材。
04
早餐在某种程度上给我造成了心理阴影。
在一个春节后的清晨,我爸起床做早餐,倒在了厨房里,头刚好栽在舀水的瓢里。等邻居发现时,他已经断气。当时,我妈上成都在我哥开的苍蝇小馆里干活,而我在北京上班。
这早餐不吃也罢。我清楚老父迟早有一天会离开,但绝不可能料到会是在做早餐的过程中。他头一天还兴高采烈地在小卖部打完牌,跟村里人打招呼。
26岁时,我从川大哲学硕士毕业,没有如老父所愿去考公务员。他也没提什么,甚至轻松了很多,不违法乱纪、不干坏事是他最低的要求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我读书,读到哪里算哪里。
他几乎是村里唯一一个有退休金的国企老工人,家里的生活并不算太差。在20年前,他就在用“稳定”这个词来形容就业方向了。如今看来,他似乎洞察了社会趋势,以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追求。
而我恰恰不喜欢稳定到无聊的日子。我认为世界本就混沌,没有绝对的稳定态。在高中时,我在极小的校图书馆翻看了叔本华的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,大概没看懂。但在书店里翻看周国平写的尼采,以及周的多本随笔集算是看懂了。
但越来越多的疑惑,反而让我非常确定,我得去读哲学专业,以后怎么谋生再另说吧。世界之大,岂能没有我辈安身立命之处?
图/图虫创意
那个时候读的《人,诗意地安居:海德格尔语要》,译者也是个复旦的老师。但我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成绩实力,并没有在本科时考上哲学专业,虽然这个专业是文科里收分最低的。但前提是得有这个专业,20年前大概仅有20几所重点大学招录,几乎都是顶配。
哲学这个学科,不是想读就能读到的,这几乎是一个常识,而非偏见。在广州大学读完中文后,我没有半点犹豫,应届跨考到了四川大学的哲学系。我想,还是需要见识下科班哲学是怎么回事,而不只是靠自己阅读。
数据上显示,如今哲学专业招录的学校已经升至70来所。哲学并没有被罢黜,反而很多人偷偷报考,考研的分数也在节节攀升,涨分超过其他专业。
05
哲学专业最对口的职业,仅有一个,那就是再教别人哲学,当哲学老师。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、没有中间环节的高校闭环。其他的几乎都是周边“表亲”:比如当思政、语文老师,比如像我当过记者,也有外哲的同学去教英语的。
就目前的新闻里,我们还能看到,北大的哲学博士大概也只能到民办高校任教了。我没读博士,似乎还少走了弯路,还能教新闻学,也是基于有记者的履历。
跟很多文科生一样,搞哲学的想要稳定,就得走考公考编的“上岸”之路。还有更多的新鲜赛道正在被开拓,比如像大国手、于祥宇讲脱口秀。以及于祥宇的哲学博士师兄,在校门口卖烤肠。
我甚至还开拓了“哲学+外卖员”的赛道,这个双拼很小众了,但符合大家对哲学生的期盼。干一段时间体力活,我感觉身心俱健康了。
▲卖烤肠的哲学系博士生(图/南方都市报视频报道)
经常会看见网上有评论:“不是富二代别搞哲学。”我们的确能举出太多的例子了,从古至今的都有。
在川大读研时,我的那些老师确实也穷,准确地说,他们没在乎过穷不穷这个问题。当时,在望江老校区,多位老师的自行车经常被偷,然后他们会在九眼桥那边再买回来同款。这个“产业链”稳定维持了好些年。
这不是梗。我从我哥的餐馆里也骑了一辆自行车去学校,锁在宿舍楼下的一棵树干上,我不信贼还能把树砍了。第二天早上,树和稀碎的锁还在,自行车是真没了。别说老师的,他们连穷酸哲学生的代步工具都不放过。
事实上,读哲学还可以规避导师的“老板化”,因为导师也根本没什么项目。我们最大的项目就是闭门看书、造论文。祖传项目已经搞了几千年,比如存在论、价值论、认识论、正义、死亡、因果链……很多项目依然没有结题,人类依然没有答案。
近年来,哲学比较烧钱的地方在于它的跨学科,比如和医学、脑科学、人工智能等方面的结合。而复旦某位哲学老师的学生反映,他们最多的活就是给老师拍视频、剪视频。在短视频上,我们能看到很多的哲学赛道的博主,我也认识一些。
06
我上一次“挨饿”是在网络上。
两年前,一位网友玩笑式地留言:饿你5天,看你还哲学不。当时我还有“哲学外卖”的流量加持,我在纪录片里吐槽了这位网友。很快,原评论遭到了网友们围剿,随后被他自己或者平台删除。
复旦哲学毕业的博主未明子,在弹幕里喊我:陈师傅,看见留言了来找我。我听网友说,未明子当时在给工友们发盒饭,主打一个“行动路线”。
我再次想起了乔治奥威尔们,5天真可能是挨饿的极限。“老天呐!我快饿死了,我都5天没吃东西了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奥威尔的朋友瓦伦蒂说。
挨饿与贫穷,是早期工人或无生产资料者的命运,似乎也成了哲学的终极命运。这为“实然”,但不是“应然”。
焦虑充斥在互联网上,年轻人更需要精神上的庇护所。换句话说:让哲学为大家做点什么吧。经常会有人@我:陈师傅,请用哲学的角度分析下某某事件。
我所见的最极端的两种情况:哲学是万能的,什么都可以分析一番;以及哲学是无能的,它不能生产面包。这两种观点本质上没什么区别,都是在问同一个问题:需要哲学来解决较为实际的问题。
退一步说,我送外卖的时候,自己不一定吃得饱,但可以让别人在20分钟内吃上了热乎的饭菜。点外卖和送外卖,是我所见的最实际的解决吃饭的方式。
图/图虫创意
马克思在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中说:“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。”这把“大刀”经常砍向每一位网络哲学博主。但很多人对老马这句话有所误解,改造世界不是所有人的事吗?大家都得参与,也无意间参与了。
就像黑格尔的“存在即合理”更被翻译耽误了。按照于祥宇的段子:别说合理,很多事连合法都谈不上。“合理”在这里大概可以被翻译成:合乎逻辑,有一定的原因,但它并不一定是正当的。
我其实也并不想太穷,就比如存钱这件事,我会认为这点钱是不值得存。关键在于去改造赚钱的多元途径。搞哲学,不在于混淆概念与视听,而在于理清这个已经混乱不堪的世界,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待生活,也看待自己,甚至看待贫穷。
如何过一种体面的生活?对于“体面”也逐渐浮现出了清晰的面容。
大抵也不会有学哲学的、哲学老师、哲学爱好者会在乎——这个学科被捐赠了多少钱。反正,只要饿不死,还是可以搞一搞的。